研究学问、探索世界奥妙,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以什么样的态度进入这个世界,以什么样的方法理解这个世界,以什么样的方式展开这个世界的理论建构,并践履于日常生活世界。
我们知道,自然科学理解世界是对象化的理解,探求的是“客观性真理”,重在利用厚生;人文学科理解世界则是生命气息的互动感通,所探寻的是“启示性真理”,重在树德立人。人文学科研究一靠生活,二靠思想,三靠学问,其中关键在于是否“有我”,是否能站到精神领域最前沿,兴味充沛地回答时代之问,谈论学术发现。
根据多年观察,我总结人文研究的治学类型大概可分三种:一是职业的,二是事业的,三是趣味的。
职业的研究一般有学院学术训练背景,专业基础扎实,对于各种新潮理论熟稔于心,运用自如;其研究多是“因题为文”,如课题的设置、刊物的策划、会议的研讨、市场的约请等;其笔力多集中于某一点,发掘细密,心态上是“完成任务”。职业化有其必要,但满足于这一状态,就往往屈己从人,疲于奔命,很难施展才华;且过于单一,容易自我重复,也常使研究蜕变为一种批量制作,困于“套路”。首先“资料见底”,即穷搜冥索,收集、整理、甄别、归纳所有材料,其次借助一定理论把材料重新装置、分配、知识化,最后在材料和理论的配置中提出些观点和看法。不乏识见,却也易为成见、俗见,久而久之,难免思想贫乏,言不及物,气味枯索。这类研究者不少,其中固然有“我”,只不过还未走出“小我”“私我”,难以推动学术大发展。
事业的研究是将治学视为全身心投入的名山之业。这类学者往往数十年如一日,筚路蓝缕,心无旁骛,惓惓切切,苦行深学,视学术为生命;既高屋建瓴,质疑问难,又一砖一石,扎实筑基;对时代精神特具感知能力,鸿篇巨制粲然可观,识见规模远高同辈,引领当代学术思想潮流。其佼佼者强强联手,在保留学术个性前提下,构建实力雄厚、结构合理的团队,秉持核心学术理念,斟酌古今,打通中西,融会诸学,衷取群解,参差己见,万流归一。其特出者孜孜于学科体系、话语体系、学术体系的学理性建构,大雅宏达,独创一格,施教启迪,指迷导悟,前贤后彦,学脉绵长,从中可真切感受到时代文化命脉之搏动,其事业之发达与否关乎学科发展之盛衰。
趣味的研究则是有灵性的精神劳动,是关乎生命价值、系乎人生况味的生活方式,因而研究者能够不慕虚荣,不从流俗,为性简素,自苦自适,心定气闲,任天而动,触事兴感,见微知著,因文为题,纵谈古今,纡徐不迫,讲论自乐;有细密处,有奔放处,豁朗深邃,不拘一格,极具创造性和生命力。此类研究不从事功上着想,价值与意义却甚为重大,因为这种自动的工作不忮不求,机心全息,力究本来,风神蕴藉,总是竭尽了心力,决不模糊敷衍;这是一种类似爱情的工作,知之深,爱之切,触处生春,若俯若偃,俱从其情,天趣盎然,启人心扉。总是有一种清淡与准确,蕴藏大量尖新学术创见,读者唯有“以心会心”方有所得;这是世间顶好的妙文,可惜凤毛麟角。
上述三种治学类型,后两种研究有“我”,有“大我”,能将阅世、说理、论学三者合而为一,吐淬淋漓,卓然而为学问大家。
正如龚自珍《题王子梅盗诗图》一诗所云:“从来才大人,面目不专一。”这些学术大家既有敏锐过人之思力,又有气劲神完之文笔;他们不仅是学问家,而且是文章家。他们的学术作品往往都是美文,不单能把理说圆,还有一种“余情”贯穿其中,显得从容、澹泊、丰饶,耐咀嚼,有余味,有气象。读他们的作品,神情声音毕现,骨骼血肉顿生。
譬如,冯友兰、任继愈关于中国古代哲学的研究,陶行知、林汉达的教育学研究,朱光潜、宗白华的美学研究,钱锺书、俞平伯的诗学研究,缪钺、叶嘉莹的词学研究,顾颉刚、江绍原、钟敬文的民俗学研究,赵元任、周有光的语言文字学研究,顾准、孙冶方的经济学研究,费孝通的社会学与人类学研究……这些学术大家各自以完整的人对应完整的文化,是所谓“专家之上的文人”;他们学问淹博,著述宏富,都有学术思想体系的内在经纬,都有自身的结构支点,以及由此形成的思想格局,故能打通、激活各种学问以及人类文化成果,并复现为一个有机整体;他们寓思想于学术,并浸润自己的生命性情,故笔下生气流贯弥漫,文体浑然圆融,趣味盎然醇厚;其眼光态度、学养逸兴、意趣情致,都别具一格,戛戛独造。
人文学科研究既是“无我”的,又是“有我”的:无我者无私我,有我者有真我。惟其如此,其创造力和生命力才能绵延不绝而有欣欣勃发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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