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代经典碑帖·近现代部分”系列丛书所收一般多为民国以来,或民国出生的,在书法史上多享盛誉者的选集。张颔先生是其中不多的几位尚健在于世者,按照我们传统的虚两岁习惯,老人今年已经九十八岁高龄了。古老的中国文化常常把此种由于德高望重常受敬重抑或学富五车且寿者,恭称作“人瑞”。瑞者,或称期颐。
昔有唐一代诗人兼画家王(维)摩诘曾有诗云:“当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不能舍余习,偶被时人知。”传统的艺坛是把此作为衡鉴中国千古画家之准绳的。画师、词客是一是二,亦如书家未有脱略学者、文人者,此中的辩证关系,足资我辈后生小子恒久玩索。盖有词客而不兼画师者矣,未有第一流画师不为词客者;亦如学者、文人而不兼书家者众矣,却难有第一流书家不为学者、文人者矣。如果读者留心就会发现,我们所编此一套丛书之中,绝少收录近代文化撕裂以来专门以书法名世者,所选者当中或有如罗振玉、梁启超、马一浮以及王蘧常、饶宗颐诸先生者,皆为影响深远的硕学大儒;或有如康有为、郑孝胥、于右任、叶恭绰抑或弘一等,则均为享誉于世的大政治家、文人或云水高僧者;或有如吴昌硕、黄宾虹、潘天寿、张大千、齐白石、徐悲鸿等,则多系脍炙人口的画师者;即或如王世镗、王雪樵、徐生翁、白蕉、郑诵先者,亦多学有所长、其实也是各有专擅者也。此外的另两位健在的,即如张颔、张守中两先生者,两人身份有一致之处,均为考古学界立身,又均与著名的《侯马盟书》结缘。有关张守中先生书艺之特点,我们会于另文专论。单就张颔先生而言,我们觉得他老人家是可以当得起以下两个条件的。
其一,张先生晚年之书名,不但名高一时,其书艺亦绝非是玩票式的,是具有明确的自身艺术特点的。作庐老人张颔于1965年,主持了山西侯马东周晋国遗址的发掘工作;1976年主持并参与整理《侯马盟书》(另还有张守中等两位考古学家参编)出版,其后即引起了海内外学术界的高度重视;1979年,张先生又发表了《侯马盟书丛考续》一文,对其进行了更深入的探讨。红学家冯其庸先生有诗赞曰:“九十年华万古春,一编侯马世人惊。天书解破千年事,亘古公推第一人。”语虽多奖饰,推重之意却颇溢于言表。
张颔先生自称不是书家, 更不想以书法沽名,但他的书法近年来却不胫而走,在殿堂、坊间广泛流布,广为士人所称道。其书尤善古文、篆籀,其笔画藏头护尾,翕张自如,遒劲峭拔,铁画银钩,这与老先生谙熟殷周金文、先秦篆籀之字理、了然金石文字演化不无干系。在古文字研究上,张颔先生可谓涉猎广泛,举凡盟书文字、楚简古文、帛书、瓦当文字、诏版文字、古币文、金文、鸟虫书、秦篆,都无不作过精深的研究,亦开以北宋郭忠恕编《汗简》一书考证20世纪以来新出土楚系简帛文字形体之先声。我们非常赞同时人的一个观点,年过九十余仍能写出如此精绝的秦篆、铁线篆,张颔先生在当今书坛几乎是无二见者。
其二,张先生的书法成就,系自其考古、文字研究专业之“薰习”而致,是其人格、学问修养的必然结果。张先生八十大寿时,日本东京大学松丸道雄氏贺电中的称道:“由于1978年日中两国恢复国交,中国学术界的消息渐渐传到中国,先生的令名立刻就以代表中国古文字学界的研究者闻名中国,普遍著称于中国的学术界。其研究范围以商周青铜器铭文为首,涉及泉币文字、玺印镜铭、盟书等许多方面。可谓充分掌握一切古文字资料全领域,环视斯学,几乎无人能完成如此全面之研究。而且先生的贡献不限于学问,在书法、篆刻等与古文字关系甚深的艺术方面,先生精妙入神,这一点是现代学者所未能企及也。”
前徵王摩诘诗中所谓“余习”者,于此似犹可再作深入的探讨,古贤曰“习”者,有“积习”、又有“薰习”的区分。“积习”者,此处可喻张先生的学术成就,他老人家可谓终其大半生学之不已,日研其所困惑,月毋忘其精进,辑熙光明、如薪之积,盖其一心关注于己之自内修而笃行于时的典范者。而“薰习”者,则可用来譬喻张先生的书学之成就,优游于学苑,涵泳于金石,专业之教不肃而成,师、友之风不扶自直,浸淫之久如麝之薰,盖自外铄者也。夫子有“学而时习之”之说,及其汇涓滴之微以为江河者,则沛然莫之能御,出其余技足了千钧。张先生这真以“余习”以成其浩大者典型。
当下于此,我们以张先生书迹数十余件,陈之此卷,以谂观者。其知海内识者,睹其书迹,以见其修养,举起渊薮。
(本文为《中国历代经典碑帖·近现代部分(张颔卷)》编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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